为学三难:“淹博难 识断难 精审难”
----访湖大校友郭锡良
郭锡良教授日前应邀请参加在我校举行的湘语国际研讨会,期间他接受了记者的采访。
记者:您少年时期在湖大求学,与湖南大学有着颇深缘分,请您给我们谈谈印象中的湖大还有当时的趣事好吗?
郭锡良:几个月以前,我来湖南师大参加周秉钧先生的百周年诞辰。我当时在湖南大学的时候,他已经是湖南大学的讲师。这一次,应湖南大学的邀请来参加湘语国际研讨会。我是从湖南大学出来的,尽管我算是从武汉大学毕业的。(因为53年中国高校院系调整的关系,湖南大学中文学院一部分划分到了武汉大学)。
我是49年年底高中毕业,当时我已经20岁了,在家里种了半年田。母亲非常支持我出来考大学,我就来到了长沙,在当时的二院复习(现在变化太大了,在至善村,靠近山,现在图书馆当时大概是一个大操场)。二院是上课的地方,我拖两张课桌,夏天嘛,带了一把扇子,就在这里考上了湖南大学中文系。
最早,我考的是华北17所高等院校。这17所华北高等院校,解放得早。但考的主要是以工科为主,我第一志愿报的是清华,第二志愿报的是北大。其实,我心里想的可能考不上,因为高中三年基本没有上课,正好是高三的时候,长沙和平谈判。高中头一个学期,基本上没有上课。3月开学,4月份的时候,我的两个姐姐就把我们从衡山带回,我那个时候家湘阴,在洞庭湖。3月上学,4月就回家,8月份就和平解放了。那个时候,很多人想考军大、革大,但我想考正式大学。10月份,新中国成立,没多久,学校没剩下几个人了,学校就让我们毕业了。50年上半年,我就在衡山种了半年田。7月整个大概住在二院旁边,有点钱就在食堂买点饭,一想就不考理工了,考中文。当时还考了湖南农学院。(记者问:现在是湖南农业大学吗?)现在应该是湖南农业大学,当时还有湖南国立师范,音乐学院,开始还有这些学校,当时我并没有想去考。当时被湖南大学、湖南农学院两所学校录取,我就选择了湖南大学中文系。上了学之后,当时两个姐姐成了小学教员,然后有的亲戚给了我一点钱,家里也是减租减息。
湖南大学中文系是在韭菜园,有个圣经学院。整个圣经学院就是我们搞的,当时是美国人办的,解放了就被我们收了。湖南大学的文教学院就在那里,中文系、教育系、外文系构成的。当时,杨荣国任院长,中文系的系主任是谭丕谟先生。
头一年,我还是在赶数理化,准备第二年继续考工科学院。当然,自己在国文方面比较擅长。大概,从小跟祖父读了四年的古书(的关系),而且带我全文背诵了左传。这为我以后搞古汉语、汉语史,我比同辈人更占优势。我只补习了十天就考上了高小。第一周周考只有27分,每一周都要考试,大概过了几周,我就考了88分,从不及格到88分,之后就没有下过88分。从初中到高中,我在班上,数学方面算是很强的。但是我没有读三年级,所以我当时认为复习一段时间,考上工科学校没有问题。那个时候比较自由,而且还在抗美援朝,我也参了军。招航空生,学开飞机的,我也参加了,结果呢,有一关过不去了。一检查视力,色盲板一看,我只看得几个数字出来,其他的根本看不出来,就定了个色盲,红绿色盲,但是我哪是红绿色盲?所以就我还是准备第二年再考吧。
那个时候谭丕谟先生是五四时期的新派,而且是共产党员,一直是进步教授。原来的系主任是谭戒甫,他是搞经学的,也是名教授,还是毛主席的老师。当时湖南大学杨荣国、谭戒甫、方素初、马宗霍、骆鸿凯这一批都是全国的名教授。马宗霍、骆鸿凯都是所谓章黄学派的,骆鸿凯是黄侃的传人,马宗霍是章炳麟的门弟子。谭丕谟先生,进步教授,原来在桂林师范学院是搞新文学的,他一下来就聘请了一批搞新文学的教授。董每戡,搞戏剧的,搞理论的也有,记不起了,搞了五六个五四时期的新派教师,所以是以新派为主了。课程也完全跟解放前不一样了,首先有三门政治课,社会发展史、新民主主义论、政治经济学,这是必须上课,必须修的。然后还有,中国历代散文选,是谭戒甫先生教的,还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,韵文选,就是由马宗霍和骆鸿凯先生教的。这两个课都开了一年,是可上可不上的。文艺理论是后来湖南省文联主席教的。
这样子到第一学年,因为我的班主任帮助打通学生的思想,王诗博先生(音)尽量肯定我的一些长处。我写过一篇小作文,他很加肯定,我准备写小说,从小看武侠小说,我打算写武侠小说。老师指导我要看鲁迅、张天翼的作品,看这些作品对我有影响让我有转变,培养了我对文学的好感。我觉得我写评论也可以,结果一年级下学期从韭菜园搬到了岳麓山,到五六月份要报名的时候我就没有报名了。老师培养了我想要当作家和文艺理论家的兴趣,想跟谭丕谟一样教古代文学史,到二年级,就有了这个兴趣。院系调整北方52年完成了,南方是53年完成的。所以53年谭丕谟就离开这里,把湖南省文联办起来了,他定下来去了北师大。董每戡有些人就上中山大学了,谭戒甫先生就上武汉大学了,这里留下没有几个人了,杨树达先生也到了历史系。杨树达先生是谭平模先生的老师,谭丕模先生又是接受湖南大学的五委员之一,是党内的,后来脱党了,是周小舟(后来当过湖南省省长)的老师。他去了师范大学,我们呢就到了武汉大学,后来就到了北京。当时的学习就是广泛地读现代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作品,从希腊神话作品到俄罗斯的普希金,一直读到现代,读了不少作品,也看了一些文艺理论的东西。本来是想就是要搞文学的,结果一毕业,武汉大学把我分配到北京大学去当研究生。一知道是当语言学的研究生,心里大不高兴,开始还想要继续把文学和语言合起来搞。当时学习苏联四年制的副博士研究生,苏联博士一般是读了副博士工作以后有了成就再给你一个博士学位,跟美国不完全一样。我就搞了一个韩愈的文学理论语言研究和实践,又是语言,又是文白夹杂,这篇文章也得到王力先生的肯定,发表了。毕业以后就跟着王先生三十几年,就这样过来了。
记者:在会议开幕式上您分享了对衡山望峰方言研究的独特见解,您对此次湘语会议的感受如何?请问您在方言研究上有何建议?对广大湖大学子有何建议?
郭锡良:我搞方言,现代的古代的都要懂。不论谁都得懂方言,当研究生的时候我就记了我的方言,你要有方言调查材料才能对语言变化现实了解,你要搞汉语史不懂方言那没有多大出息。
我对文学上的东西还是知道一些,对现在我们搞文学研究的意见比较多,写过两三篇批评。一个是李白的《望天门山》:天门中断楚江开,碧水东流至此回。两岸青山相对出,孤帆一片日边来。有的句子解释就是李白站在两块山石上面,望着前面的两座山,然后左上角一个太阳,一片孤帆。我说不行啊,这错了,这连四句诗都没有读懂。你看,两岸青山相对出,你站着就没有相对出啊,相对出就只能是坐在船上或者站在船上,船往前行。这个不动的船怎么出的来?这是没有读懂做出自己的解释。还有这个以为孤舟一片是从太阳出的地方过来的,太阳出的地方是早上,应该是沿着长江逆行而来。可是这地理也又不行,天门山是在江西九江,从天门山到南京,长江的走向是从西南往东北,基本上是往北走。所以还有一个地方就是不对。这个船是从江西九江那个地方,芜湖那个地方,早上从那里出来,并且四五点就到了天门山,这个时候的太阳在西南面。这是按地理的解释,是考证,另一个还有一个考证。李白是到扬州去,回来的时候过金陵,他的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意思是说明他的心情。他到长安,他没有得到唐玄宗的重用,然后安史之乱前,从山东南来,到了长江的一条小江的城市,住在那里,他的感情,他没有受到朝廷的重用,从日出来就是从长安来,发挥感慨。我这个文章发表以后,当时很多人都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了。
还有一篇是王维的《鸟鸣涧》: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有的一些人说,人闲桂花落的解释,桂花是什么,有一种意见是月光,有一种意见就是桂花。人闲,闲的桂花落的声音都听得见,这哪有可能呢?我的意见,人闲下来,这时候月光也出来了,月光落在山谷中间,月亮在山头上。人闲就是农业社会,披新戴月,现在四五点早上就出来农忙,然后到闲暇下来,下午下工的时候月光也出来了,人闲桂花落。
一个是生活问题,我说他们这些人,现在跟过去完全不一样,你们年轻人啊。那个时候没有电灯,在农村的话哪一天月亮什么时候出都知道。月亮和太阳一样是有定时的。所以一个方面是没有农村的春忙整田的生活经历,还有一个是没有山区知识。王维是写在终南山的北面,秦岭的山两三千米,山高,月亮出来一两个钟头都看不到,月出惊山鸟必定是十五十六的望月,月亮突然从山头上出来,整个通明透亮,鸟儿以为是太阳出来了,所以惊出了。现代的人不落实字词句,所以我批评了,然后《文史知识》发表了我的文章,又发表一篇文章是批我的。我前年又写了一篇文章,一万多字批蔡义江,他说我这也错了那也错了,我就一条条说。首先,桂花在长江以南只有秋桂,江南九月出生的女孩子就取名叫桂花或者桂华。还有一个就是花跟华,读诗经就知道,华有的地方应该读花,花是魏晋六朝时候才出来。因此在唐代,花跟华两个字既可以做月华解释,又可以做花的解释。但是到宋代以后,月华就是光,就写“华”了。他也不懂这个,所以就错了。我批他,举了好多古代草木的例子,北方没有春桂。做学问要有广博,要有时断,要考证。
所以我非常赞同戴震提出来最强调的是为学有三难,淹博难,识断难,精审难。一个人做学问首先要有广博的知识,我们的文科学者必须是文史哲都得懂,儒释道也都得懂。第二个,做哪一个题目要有这个题目中间的广博,不同的广博不一样。识断就是看东西必须要判断别人对不对,要读懂人家的东西再下判断,缺乏识断就不会有新的东西。精审就是表达的问题,你做研究写了什么不能自己有多少东西都一起倒出来,你要选择一个题目,把最精炼的东西拿出来。